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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孟常

    咨询师说,哀恸已经足够久了,它可以继续待在那,没关系的,但你觉得自己可以去给”过得不错“的事实平反了吗?我就去翻照片,把那些欢愉的瞬间从结界里释放。她说你可以不去总结这些经历吗,好或不好,有些太粗糙了,你只是描述一下,不做判断,试试。我说好。9月落地,老友在机场接上我,满城大雨,淋得浑身湿了一半,站在好友家楼下等她开门。跑去巴黎,许久未见的老友在客厅给我摆了张充气床,我好像是阳了,或是精神的高烧,我记得淋了雨,pho很好吃,在街上哭了七八个小时,在新桥边游荡,天空奇异的蓝,我拍了张桥边的情侣,那张照片很好看。10月回到阿姆斯特丹,我住进好友留给我的公寓,真的阳了,哪都没力气去,但他家有种令人潸然泪下的「家」的氛围,那不是我的地方,但托住了我。那些天有些反常,出着太阳,我坐在窗边的沙发上,流很多泪,偶尔骑着好友留下的自行车出门,跟这个年轻时住过最重要三年的城市重逢,陌生和熟悉感同等强烈,跑去了曾经住过的街道,每周都去的小酒馆,在那家kebab店哭了一场。重新在这些街道上骑自行车,很难描述那种幸福,自己好像还是27岁。踏上去黎巴嫩的行程时,精神还是恍惚着,那是十几号吗?我需要看下照片日期。我在雅典转机了两天,在卫城下反复地散步,特意订了间青旅,其实不比airbnb便宜多少,但就是想住青旅,时隔三年,想看青旅客厅里天南海北的”你从哪里来“的景象,就像重新回到阿姆斯特丹最游客的那条街,熙熙攘攘的世界,看着就想流泪。在黎巴嫩也很精彩,去了难民营,进入了叙利亚做黑色旅游,在纪伯伦的家乡徒步,后面几天,我干脆住进了贝鲁特机场附近前真主党青年军小哥的家里,街道后巷里都是枪声。贝鲁特的羊肉馅饼可能是世界上最美味的,我遇到了一些当地朋友,看到了乌德琴的现场,从山谷里徒步回来吃到的蒜炒鸡蛋为非常美味。回到荷兰已经是11月中旬了,要做些正事了,但一度冷冻起的哀恸开始发作了。这当然是我给自己构建的叙事。在照片里,我跟多年未见的朋友们挨个重聚,国内开始松动,好多个北京的朋友出来透气,一时错把阿姆当北京了。四处看场地,要做线下沙龙,这时阿姆斯特丹纪录片节开始了,印象里也没顾上看几部,这可一直是这个世界上我最爱的电影节啊。我回看照片时才发现好朋友的小孩是这时候出生,说要我来做教父,等着我早日回国履职。这个11月是永生难忘的,掺杂着幸福、愤怒和眼泪。12月初,有朋友路过阿姆,在我住的小屋里变戏法般煮了一桌海鲜,特别美味。这是卡塔尔世界杯年,而且是冬季,没几天就开始在酒吧看球了,为荷兰队呐喊。然后我去了趟布达佩斯,当面答谢邀请我访学的教授,记得特别冷,上次来还是探访朋友,很多城市走马观花,印象就没那么深。圣诞快到了,我加入了朋友组织的安达卢西亚抱团取暖之旅,还在租的集体大house里看了世界杯决赛,一起做饭吃,现在想来非常梦幻和开心,后来圣诞,紧接着就跟几个好友在西班牙南部和葡萄牙做了公路旅行,圣诞夜在里斯本吃的火锅?好像是。行驶在安达卢西亚迷人景色的公路上,我得知北京的家没了,强作镇静做些安排,晚上偷着哭了一场。在塞维利亚的弗拉明戈演出上,我们用中文喊了声“牛逼”。然后就是1月1日的跨年了。那时候我还在更新朋友圈和微博。在好友家度过了完美的跨年,站在窗前看了一个小时的烟花——我必须承认,它比我后来在托斯卡纳看到的所有烟花都要绚烂,在《明天会更好》的歌声里,留了些眼泪。我告诉自己要支棱起来,那时的我真是这么想的,也是这么相信的。后来又有朋友来访,去看了阿贾克斯比赛,跑到梵高画作前吃蘑菇,然后居然就是春节了,每人做了一道菜,在好友家欢聚,我折腾了一下午,做了中东的肉丸和烤茄子,客观讲,很难吃。但1月整体的情绪是紧绷的,因为家人都阳了。2月份是印象里最模糊的。照片里有数不清的电影院、皇家音乐厅的演出、维米尔展,还有朋友生日一起吃汤圆。然后我就去柏林电影节了,时隔十年重返柏林,在那里住了足足一个月。跟老朋友重逢,也认识了挺多新朋友,看了20多部电影,特意乌克兰和伊朗的纪录片都给看了,还为难看的《过往人生》排了队。记得跟张导的对谈,记得看完《白塔之光》走出来,哭着走了一整条街,记得朋友组织的电影派对,端着酒跟仁科聊天,在放映现场上看范冰冰和佩措尔德从身前走过,结束后跟认识的新朋友在24小时咖啡店聊到凌晨五点。柏林下了好多场雪,去看金熊奖影片的路上,漫天飘起了雪,去朋友家吃家宴,葱油鸡无比美味,认识了个德国女生,聊了很多她在黑森林故乡的童年往事,细节都记不清了。在柏林一直待到3月才回,后面的照片里,阿姆斯特丹在下雪,有好多皇家音乐厅和电影院的照片,也不记得拿着电影卡看了多少场,很多时候自己待着看书,看了《动物庄园》的首演,又有朋友来访,一起去了安特卫普,美术馆修了11年才开,印象很好,跑布鲁塞尔探访酸啤厂,喝到胃酸。回到荷兰,又去二刷了维米尔展。月底又回了趟柏林,做线下活动,听说佩加蒙博物馆要关上十几年,跑去看了。4月初,平克弗洛伊德来阿姆演出,这也是我在过去几年看过最好的演出之一。然后就是郁金香季了,又有三轮朋友来访,在花田里的照片,好多场音乐会、电影院和爵士演出,四月底的国王节,我出战三个小时就断片了,后面的丑态都是朋友告诉我的。生日的夜晚,好朋友陪我喝酒,告诉我说,你放下吧,都过去了。我送走他,一个人走回家,在深夜的运河边哭得喘不过气。朋友们给我过生日,我说我想有个家。目标明确,态度坚决。5月份,天气就好起来了。照片里是去朋友家吃饭、逛跳蚤市场买自行车、音乐厅和电影院,再次探访布鲁塞尔的酸啤厂,5月底的时候朋友从国内来看我,蹭他订好的民宿,顺便重访了布拉格、维也纳和布达佩斯,还在布达佩斯看了场欧联杯决赛,10欧元狗屎运混进金色大厅看了郎朗的演出,在艺术史博物馆把勃鲁盖尔的画看了个够。时隔11年,我再次路过了佛罗伦萨,当时怎么也想不到后面会住到这里来。回到荷兰时已是6月中旬了,后面的照片又是博物馆、音乐厅、电影院、运河边的夜,欧国联的比赛在荷兰举行,连看了四场,直到决赛。认识了一个波兰的女生,聊了很多童年创伤、米沃什,一起把赫尔佐格的回顾展全部看完,但我下个月,就要搬离阿姆斯特丹了。不得不承认,直到这时候,我都在报复性“精神吸氧”——跟欧洲一别六年,又经历三年隔绝,我对眼前的一切文化生活和多元体验有着病态的渴求。这些当然不是浪费时间,但我的确没有花时间去想接下去的计划,存款也花得七七八八,住处要到期了。7月的时候,好友说,你来巴黎住吧,给你提供个过渡,你想想下一步。于是我在巴黎度过了人生中最迷醉的夏天,写了点东西,也终于做了计划,要开始做正事了。而且,很现实地,要挣钱了。到9月份,在我跟咨询师的交流里,我终于可以放下过去的一年,回国面对家人和往日时光了。于是我买了一张回国的机票。这是个转折点,我当时以为一切都会好起来——但事后回望,跟我的意识相反的是,直到踏上回国的飞机为止,我其实在欧洲度过了非常幸运和梦幻的一年,而下一篇章,恰恰开启了无数的挑战和霉运。再回到欧洲是11月,又赶上纪录片电影节,但我当时其实心思已经有些着急,毕竟还没有找到稳定的住处,我也没有下定决心在天价的阿姆斯特丹住下来,于是在一个20天临时住处,屋外是荷兰冬天的凄风冷雨,我开始有些烦闷和焦虑,但问题不严重,我知道该一步步做些什么,还是找个地方住下来,把事情做起来,再开始上路去往远方。这时候我得到消息,家人生病,我要再回国一趟。我心里开始不安,但给自己找了个借口,要先去某地做完采访,把工作安排好,再回国。后面的采访没成行,我跑到意大利躲了起来。这个月可以说是过得比较糟糕——真正意义上的糟糕,但我并没有就地崩溃,给自己一些冷静的时间,认为可以一件件解决,春节后再回欧洲,就把生活安顿下来。走前跟两位搭档去奥地利泡温泉,竟也成了最后一次快乐的回忆。再后面,就是大崩溃的开始。只不过不方便对外详述。在咨询师的”暴露疗法“帮助下,我意识到,被自己认为是”过得不好“的那一年,其实值得平反,我内心的确有巨大的一块空间在经历哀恸,会时不时喊疼,疼起来也要命,但生活本身,是过得幸运而欢愉的。但我从未正视这些经验,对它们独立于痛苦之外的价值,予以确认。而春节后遭遇的,是真正的挑战和难关,也不能再怪罪给那块心灵的痛苦。在分界线划清楚之后,咨询师说,第二阶段的这些问题,是不可解决的吗?我就把自己面临的困难和压力,全部说了一通。咨询师说,有些的确很难,需要时间,但有些听上去,你纠结痛苦自己没实现的那些目标,对大多数人来说应该是天方夜谭,想都不会想,但你预期自己都该得到,得不到就把自己否定得一无是处吗?我说是的,这是不是全能自恋?低安全感的那种全能自恋。感觉自己永远不可能被无条件接纳。再往后,咨询师就陪我考察了一下牌桌上的选项,哪些是需要应对的困难,哪些是被我夸大的、正常人生活里都会有的烦恼,而哪些,是仍然值得我感到幸运的——哪些你还没有放弃,哪些你一直很幸运地拥有?全摊在桌上,她说,你还不觉得自己其实是幸运的,你没有自己描述得那么糟糕那么惨吗?你是时候戴上一副新的眼镜了。突破是如此缓慢地发生的。我把这些口水笔记写下来,翻阅着帮助回忆的相册,流着泪,自责,也感恩。上周末,当地一个艺术家朋友,邀请我去她在佛罗伦萨半山腰的年度家庭派对,上百个人挤在花园里,对着DJ台摇摆,酒水和食物都搭了一顶天幕,一轮圆月挂在山野间,又大又亮,来宾大多来自当地的艺术和文化社群,聊梅洛尼和摄影,也把自己交付给狂欢的酒精。那是令人沉醉的时刻,我感到真实的快乐。旁边新认识的朋友说,你享受这个夜晚吗?我点点头。在中国有这样的夜晚吗?我想起了跟咨询师的交流。我告诉他,有的,托斯卡纳此刻的山野有自己独特的氛围,这轮圆月真的很亮,《被遮蔽的天空》里说的嘛,人一生能看到多少次满月升起呢?但是,我之前也的确经历过像这样美好的夜晚,跟我的朋友在中国或荷兰度过的,也有我一个人旅行时所经历的。说完这些,我脑海中浮现出北京好朋友家的小花园里,他从披萨炉里得意地取出自制的披萨,那是不比意大利差的口味;我想到离开北京前,好友给我做了一满桌菜送行,我们在深夜的北京城骑着小电驴跑到二环路脏兮兮的户外喝酒,在箭扣长城下破旧的小院里深夜放声K歌;想到阿姆斯特丹运河上的烟花、《明天会更好》的歌声,风雪里奋力登自行车的人;想到塞纳河边的夏夜,我笑看着身边的各国驻地艺术家举着酒瓶,跳上桌子跳舞纵歌,我对着赵导的镜头大喊:“这就是流动的盛宴!”;噢还有满月时刻,前年在大理喜洲流荡,我跟几个当地朋友走到洱海边,躺在栈道上看了一晚上的圆月,那天的月亮比托斯卡纳的亮多了,其中一个朋友后来特意在他的工作室,做了一扇观月窗,我今年春节去找他的时候,他强迫我坐在那个特意用来“赏月、看日落”的雅座,看着夕阳一点点沉没在山头;在上海的时候,我去接小外甥放学,骑着电动车带他穿过法租界的小马路,去偷买羊肉串吃,同样的电动车,我也曾在大理、在北京,载着爱的人一次次穿过闹市。这些都是不可夺走的时刻。在过往几十年的生命里,我习惯了用当下否定过往,或是用当下溢美过往,过去要么糟糕,要么过于美好,它们都被我用来阐释和构建叙事,在大脑里设置选择性失忆的区间,今日沉醉,明日怀旧,总之,现实服务于叙事,而非真实感受。经此一劫,「本真生活」的轮廓,竟逐渐浮现了。我再也不想错过它。收起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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